鍾 倩
人的記憶總是牢牢附著在一些相關(guān)的食物上。北方的冬天,風灌脖頸,豎起衣領(lǐng),這個時候,腸胃就會啟動搜刮程序,那就是覓得食物,暖暖身子,比如烤地瓜。想想,人的一生就是這樣,風雨奔波,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到頭來不過是為了那一口熨帖靈魂的銷魂味道,或曰「鄉(xiāng)愁」。
大街上的烤地瓜爐子,最上面蹲著一破舊瓷盆,冒著縷縷白煙,隔著很遠就能望見,腳步不自覺跟了過來,眼饞,心也饞得不行。「稱一塊,斤數(shù)沉!」「好嘞,黃瓤地瓜,甜著咧!」攤前站著大叔,膀大腰圓,戴著頂舊氈帽,敞開嗓門說道。他戴著白手套,提開爐門,動作敏捷地拈出一個,像是手裏托著塊蛋糕,稱重、包紙,我接過去,燙手,卻忍不住剝開紙,咬一口,嘶嘶哈哈,吃得就是那個熱乎勁兒,頓覺心裏暖烘烘的。手托烤地瓜,邊走邊吃,黃澄澄的,蜜一般甜,地瓜皮沾著焦油,瀰漫著一股子香氣,還沒到家,我就一股腦兒填進了肚裏。
童年是記憶的深淵??镜毓?、白皮爐子、冒白氣,勾連起我的童年往事。三叔一家都是鎖匠,在大院門口擺攤修鎖、配鑰匙,到了冬天也賣烤地瓜。自己用汽油桶套的大圓筒爐子,又稍作改良,旁邊放著成筐的蜂窩煤,有人買,他就掀開瓷盆上的棉被,或者用鐵鈎子鈎開爐門,伸手快速取出一個。他兄弟5個,大哥患有精神病,雙手揣著溜牆根曬太陽,也幫他看攤子。每每放學回來,我故意放慢腳步,眼睛盯著爐子上方的白煙,這時候,一個熟悉的嗓門響起,「倩倩,吃塊地瓜,暖和暖和!」說罷,遞過來一雙戴著白手套的大手,我雙手托著,走出很遠才想起沒有說聲︰「謝謝﹗」金黃的瓤,褐色的皮,咬一口拉起了金絲,我小口小口吃著,但還是很快吃完了,甜甜的香氣在空氣裏凝固,舔舔嘴角,蹦跳著回家了。
長大後,吃過各種名目的地瓜,酒店裏的自助餐小甜點,自家空氣炸鍋烤蜜薯,但是,都不如小時候白皮爐子烤地瓜「那一口」好吃。似乎缺少點什麼東西,就像汪曾祺先生懷念在昆明時過窮日子,地瓜的「那股子土腥氣」,我懷念的是凝結(jié)在食物之上人與人之間的樸素情感。
我上小學五年級時,語文老師請假,一班班主任王老師給我們代課,作文課上讓寫家鄉(xiāng)的特產(chǎn),大家異口同聲說︰「濟南的烤地瓜。」不得不說,王老師很會調(diào)動我們的感官,她從味覺、嗅覺、細節(jié)講起,激發(fā)我們的想像力,將烤地瓜的煙火場景描繪得有聲有色,使我們蠢蠢欲動,垂涎三尺。作文課下午兩節(jié)連堂,第一節(jié)下課後,有個男生就跑到校門口買回一塊烤地瓜,引得同學們圍觀。說起來頗有意思,上作文課我經(jīng)常打瞌睡,但每次作文都是老師傳閱的範文。這次寫烤地瓜,我第一次寫得不滿意,撕了重寫,其他同學放學了,我還在埋頭寫,寫完又用鋼筆認真謄抄一遍,才滿意地交上了作文本。
沒有烤地瓜的冬天是不完整的。多年後,讀香港作家鍾曉陽《販夫風景》裏寫糖炒栗子,「老遠就聽到炒栗子聲,一鏟鏟盡是跳跳脫脫的冬陽,熱辣辣的、香熾熾的。冬天在栗子香中竟也不冷了?!雇瑯拥模煸诳镜毓舷阒幸膊挥X得冷。
我經(jīng)常想起一根老地瓜秧子:我的姥爺。他當過生產(chǎn)隊長,得罪過不少人。他還是種菜的好把式,進城賣菜,養(yǎng)活一家八口人,供我母親讀完高中。我是在村頭貼的一張毛筆字寫的告示上,扒到他的名字:韓玉德。那3個字,在我腦海裏綿延起伏,產(chǎn)生無盡的聯(lián)想。他一輩子節(jié)儉度日,捲煙絲,抽旱煙,那套洗得發(fā)白的中山服,寫滿土裏刨食的故事。他的母親,我的外曾祖母,裹小腳,挽髮髻,滿頭銀髮泛著一層油亮的光暈。每回去灶房裏盛飯,她都要舀一勺板油,吧唧吧唧,吃得噴香。南屋外,我扒著窗臺偷看她吃飯的模樣。她最愛地瓜黏粥,一頓飯能喝好幾碗。粗瓷陶碗,轉(zhuǎn)著碗沿,吸溜吸溜,很快碗沿上勾畫出一圈燦燦的金邊,她把酸甜苦辣,把生老病痛,都統(tǒng)統(tǒng)吞嚥下去,交出一隻隻歲月的空碗。她的生命,定格在84歲。一個冬日的早晨,她睡著了,再也沒有醒來。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,姥爺也走了。他做過最滿意的一件事,是為收養(yǎng)的女兒(我的大姨)找了個好歸宿。當年把她塞進縫紉組,活最輕快,還給她買了塊手錶,出嫁時風風光光。老地瓜秧子終歸於泥土,回到大地的母腹,他的墳頭上冒出一莖綠葉,迎風佇立,簌簌響動。
地瓜在唱歌,那是老農(nóng)人最後的呢喃,地瓜在唱歌,那是大地上永恒的故鄉(xiāng)。
評論